时间：2014-3-8 17:33:30阅读量：
为生命修一条期望之路
一
这次踏着泥泞回到家乡，我做了一件事，承诺在一年内为家乡修一条水泥路。需要资金大概在几十万，全部由我个人承担。路的一端是我所在的村子，另一端是村里的孩子们就读的小学。这也是我小时候就读的小学。这条路并不长，全程还不到五百米。但我二十多年前背着小书包日复一日地走了五年，走出了我人生启蒙的第一步。而这二十多年中，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孩子和我一样从这里开始，走向他们是非认识的第一步，走向他们关于善恶观念的起点，走向他们关于美丑的最初感受，走向他们今后的人生全部。一个小村落，一个小学校，一条短短的乡间小路，其实，洒满着他们今后诸多生命基因的种子。
这本并不是我计划中的事，而是内心被偶然触发所为。我的家乡位于安徽省宿州地区泗县长沟镇一个叫做范宅子的小村子。村中人范姓居多，刘姓次之。这是一个极为贫穷落后的地方。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感受家乡极度贫瘠荒凉的同时，也一直在思考家乡贫穷落后的原因。从我在村子里做孩提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但除了这些村民依靠出卖体力通过很多年在外打工积累了一些钱，部分人可以盖起设计简单的二层小楼外，其实并没有任何变化。我的那些小学同学们，几乎全数都还在村子里生存。只是都已经成为中年。甚至可以说，已经慢慢老了。他们迈着他们祖辈的步伐，毫无目的也别无选择地将他们的生命耗散在这块他们认为根本没有希望的土地上。而自己，也将很快成为祖辈。
对家乡的贫瘠荒凉思考久了，我曾有一段时间一而再地陷入过深刻的震惊。资源的匮乏当然是首当其冲的。即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经济学家，置身其中，也只能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只想逃离。没有山，没有水，没有矿藏，除了尘土和泥泞，甚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只有一块只能种植一些农作物的黑土地。产出有限。这些当然是导致他们极度贫穷的重要原因。但当我思考越久越深，我越发现问题远远不是那么简单。我自然知道贪官污吏更是难逃其咎。但就像不能寄希望于这块土地下可能还埋有黄金一样，去期盼有创造力和责任心的政府官员。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民们麻木了，既麻木于他们的已知，也麻木于他们的未知。已知的是造成他们贫瘠的种种现状，未知的是，生命本身还有太多的奥秘。只是他们无力触及。于是，在他们的麻木中，他们的贫瘠一直在持续。
我感触上的震惊，就是从他们这一未知引发的。正是这种感触，让我决定尽己所能为他们修建这样一条路。
二
说心里话，尽管我一直坚信我所生长的那块土地上的村民确实是中国最朴实的人群的所在，但从他们很多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人性的阴暗面的点滴却充斥在每一个角落。计较，狭隘，自私，偏执，暴躁，虚荣，错误攀比，不懂尊重，甚至无视廉耻，不解善恶，在由部分人身上散发出来之后，又笼罩着几乎所有人。然后恶性循环。兄弟相间，家庭离散，亲人耿怀实属常见，甚至连父子互殴，母女互骂，手足相残的现象也常常出现。出于表述上的艰难，这种说法或许可能有稍许严肃和严重，虽然我极不情愿，但多少年来，我确实极其痛苦于他们的这一“民风民俗”，自己也曾经是受害者之一。我深切的意识到，这些糟糕的民风民俗，极有可能在村上那些孩子的心灵里，埋下灾难的种子。这不单属于一个村落，其背后还有着一个更为宏大的社会整体文化现状和风气因素。整个皖北地区，甚至整个社会在一定程度上都存在着这样一种人格弊病。只是，那个小村落毕竟是我曾经生长的土地。于我，有着特殊的感情。
我是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上最早最有文化的人。自幼在村民们的夸赞声和期待中长大，这足以看到他们朴实的一面。但期待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顶多就是日后有点能力后为村子做点好事。但我在含羞的同时，一直不知如何入手。直到我重新重视文化这一概念。
村长是我的邻居，大我六七岁，是比我早几届的高中毕业生。只是现在的行政村已经扩大为几十个自然村落。他管辖的范围也随之扩大。我每次回家都会找他谈一些农村建设发展的事。但虽然他也还是能和我一起谈下去，却每每流于大道理的说教和抗拒说教。他总是会说“农村事情太复杂”、“你不懂农村情况”、“农村人太难搞”以及“农村政治”之类的话对我所说的表示否定，我听的出他的艰难，更听得出他对我如此说教的不认同。多年来，他对我都有一定情绪阻隔。这是因为我在村子里的影响力造成的。我一直想化解，但我却能感受的到他心底的抗拒。他在潜意识里觉得我只说不练。这也是基于上述民风民俗的“乡村文化”的后果。他一样未能避免。连一个有一定文化的村长都不能避免，我们又有何权利去要求那些目不识丁最为朴实的村民。但我提出建设这样一条路的想法，他却毫无犹豫地赞同了。
他提出我所修之路以我的名字命名为“刘峰路”，我立刻答应了。但我告诉他，如果以我的名字命名，必须在路口设置一块石碑。简要说明一下修此路的背景和原因、目的。碑文我可以提供。我希望孩子们每天上学放学走在这条叫“刘峰路”的小路上，心中记住我的同时，会被那些许碑文触动，或者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还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善良、荣誉、责任，但他们关于善良、荣誉、责任的种子必将从此萌发。不用多少年，必然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刘X路”“刘Y路”、“范X路”、“范Y路”。村民们便再也不会苦恼于泥泞和一成不变，绝望于贫瘠和一望无际。我虽然说是从孩子出发，实际我在心里已经将着眼点同时放置于所有的大人；我虽然只是在自己的村子里做这件事情，实际上，我的目光已经放到附近所有的村子以及更远更广。我相信，也要不了多久，XX路将会出现在更多的村落。
晚上，很多村上的父老乡亲都知道了此事。个个好像都被什么触动了。有的要免费提供机器，有的要免费提供车辆。我跟村长说，这是发动全部村民的机会，不管老少，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有车出车，有力出力，让他们感受一下集体荣誉和集体责任，集体善良以及集体成就。其实，我知道，就我那些根本朴实的父老乡亲而言，他们根本不用发动，而是会主动而热切地参与。因为，他们其实在骨子里，从来想做的，都是善良的人。只是，从前，他们不懂得该不该善良，又如何做才叫善良。
村长说，想请镇长和我吃顿饭聊聊。我说，不用。又说，奠基那天，想请镇长和县组织部的人前来，我一口否决。我说这样会适得其反。除了你，我不同意有任何官员在场。更不同意有任何官员参与。村长说，路修好了，我到镇里和领导沟通，让他们提供太阳能路灯，我说，这很好。我说，最好能让全村的每个村民在路两边亲自种上一棵树。
村里尊重我的人很多。一个大哥私下里和镇新闻办的一个通讯员说了此事，通讯员打算撰文报道此事。我一口回绝了此事。我说，这条路和这件事，本来的意义不再宣传和口碑，而在感染和熏陶。而最初的着眼点依然是那些将从这里走向他们未来生命的孩子的心灵，宣传没有任何意义。宣传和口碑可能对感染和熏陶带来损害。不在名声，而在荣誉；不在自私，而在无私；不在算计，而在感染；不在能力展示，而在爱的普及。我不是在投资，我只是在为生命修一条希望之路。
我大概用了他们最为能理解和接受的话，说出我的意思和意图。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他们所麻木的未知，所谓的生命的奥秘。我可能有些许领悟，我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他们。
“从绝望的深渊中辟出一颗希望的宝石。”这是唯一一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跟村民们说出的话。尽管我知道他们可能很难懂得我的意思，但多少能感触到些许内容。
没有发展因为没有资源，但没有资源并不是绝路。因为人本身就可以创造资源。特点就是最大的资源。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全村的孩子都十分的孝敬父母，所有的朋友都相互忠诚，我们就是可以说自己是“中国第一忠孝村”；所有的兄弟都相互关爱，我们就打出招牌“中国第一手足村”；所有的人都宽爱他人，去普及爱和善良，我们就是“中国第一大爱村”。如果以后有更多村上的孩子读了大学，愿意拿出自己的一些积蓄修了路，或建设了水塔，或提供了植被，或建了篮球场，或捐献了福利院。。。。。我们就是“中国第一感恩村”。我转脸跟村长说，那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村长。那范宅子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村。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届时将蔚然成观。到了那一天，还何愁没有好日过。何愁没有所谓的发展。
不光是村长，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被什么触动了，说我说的太对了。村长领悟最快，现场接了一个电话，可能是一个村民需要他办理某项工作的电话。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是我的职责。事后他还跟我说了一句，他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服你。我笑了一下。
我小学时候的老校长，早已头发斑白，退休在家，也被我请到了家中，参与了此事。我几十年前上小学的事，他很多都清晰记得。他那天一直笑的合不拢嘴。说我是他最好的学生。我告诉他，他也是我最好的校长。我正是在做他几十年前对我做过的事，只是方式不同。
三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已经意识到了类似我所在的小乡村所面临的荒凉贫瘠，根因上的问题并不在环境，而是在人。当恶风恶俗成了民风民俗，当错误的思维逻辑左右了思想和表达，当种种错误观念支配了他们的精神，事情将会很难办。这一问题的根本性质还是文化问题。所以前面我说，这是我重新审视文化定义的结果。不光是我生长过的那个小村落，整个社会都完全一样。
商业文化、官僚文化、成功文化、权术文化、城市文化、乡村文化。。。。。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和文化捆到一起，其实几乎都是借助文化来美化自己。误导了自己，也在伤害他人。我所在的村子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例子。实际上，所有违背了文化最终的追求目标的文化，都不是文化，而是掩盖在文化身上的尘埃和污垢。而这一目标，是普及爱和善良。而它的具体表现，是精神价值、生活方式和人格。
歌德说，人类凭借聪明，划出了一条条界限，最后用爱，把它们全部推到。德国哲学家康德曾不止一次地强调，对人类的善良原则，就像头顶闪耀的星座，不可讨论，也不必讨论。必须绝对服从。雨果又补充一句：“善良，是精神世界的太阳。”
其实，不管是哪一种堪称文化的存在，其本质都是这样的。否则根本就不是文化。中国儒家文化之所以具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便是如此。总之，爱，善良，这两个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词语，是一切真文化大文化的起点，也是归宿。
爱和善良超越一切，又能把一切激活。它是光源。没有爱和善良，即便是勇敢的理想，也是可怕的；即便是巨大的成功，也是自私的；相反，如果以爱和善良为目标，不管是精神价值、生活方式还是人格，全都会因为这个隐藏的光源，而晶莹剔透。而对此颇具挑战性的就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原则，而之所以称其为丛林原则，很好理解。可以想象，正是在血泊边上的点滴善良，没有让人类退回层林变为动物。这就是动物所没有的“文化”。世间很多最初的原理都会变成终极原理，善良也就此成了文化的终极目标。
所以，与其说我是为了村子修建了一条路，或者说表达了一点爱，普及了一次善，不如说，我是在向他们传递了一次文化。
那么，我便能稍微对得起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上最早最有文化的人的身份了。是的，这样我才能称得上半点大学生，称得上半点有文化的大学生。
感谢我的乡村，给了我对他们进行“文化普及”的机会。但，真的，他们最缺的，正是这文化普及，而且，他们还缺少太多太多。直到他们很快有一天“从绝望的深渊中辟出的一颗希望宝石”，熠熠生辉。
